得知世界著名物理学家黄昆先生逝世的消息,非常悲伤。黄先生离我们而去,对国际物理学界和半导体界俱是莫大的损失。黄先生的治学作风和为人风范是一代中国教育和科学工作者的楷模。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在天津半导体技术研究所工作,黄先生身着朴素的中山装来访我们研究组,面对这位学坛泰斗,我们几个年轻人不知所措。黄先生看我们拘谨,就开玩笑说:“主人都站着,我这个客人也不好坐呀。”一句话打破了僵局,原来大师是如此平易近人。黄先生开门见山说:“我想写一本新的半导体物理课本,不但你们大学生能懂,而且让工人也能读懂。你们在一线做研究工作的人有什么看法和建议,不要客气,提出来,我今天就是来听你们意见的。”不记得当时都提了什么意见,但觉得是一件新鲜的事。黄昆先生与谢希德先生所著的《半导体物理》是当年我们敬仰的一本书,读懂不容易。在那个书籍极少的年代,它不仅是半导体工作者的必读课本,而且是我摆在案头,每有问题即拿来求解的一本“圣经”。但我们当时都相信黄先生,因为听说他是最能把深奥的理论浅显易懂地讲出来的人,大学者都有深入浅出的本领。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我送黄昆先生离开实验室,路上悄悄问:“你能给我个人指点指点今后的方向吗?”黄先生说:“搞半导体,现在要向外国学习,英国人基础理论扎实,美国人擅长实验科学,但是最后还要靠我们自己,靠你们年轻人。”分别时,他反复又说了两次,“我的意见仅供参考,不一定对”。当时文化大革命还没有完全结束,我理解他的谨慎。但他的话无形中对我的一生都起了作用。
1978年,我通过了公费出国留学考试,选择了英国巴斯大学。没想到我到巴斯大学后,我的导师拉了一张单子,一大堆要读的文献,足有三百篇。另外还有三本书,我记得是史密斯的《半导体》,肖克莱的《半导体中的电子与空穴》,第三本也是最重要的一本就是波恩与黄昆合著的《晶格动力学理论》。我的研究题目是半导体材料晶格振动的非谐性及与相变的关系,《晶格动力学理论》是必读课本,又一本“圣经”!
说来也巧,巴斯大学和黄昆先生当年就读的布列斯托尔大学相距甚近,关系密切。每个月两学校的物理系共同召开研讨会,我有幸经常去布列斯托尔大学物理系。该系有一个大厅,悬挂卓越毕业生的照片,其中就有黄先生。事实上,到了英国,我才知道黄先生的名气之大,正如很多人说的,黄先生的名声在国外比国内响,是真正的名声在外。1982年我回国探亲,黄先生已经做到了中科院半导体研究所所长,我写信并打电话请教黄先生,想把《晶格动力学理论》这本书译为中文,黄先生当时并不积极。他怀疑花钱译为中文的必要性,说:“需要读的人多吗?”我理解他完全是从实际出发,当时专业书籍的面很窄,销路也小。后来,半导体所的同志们还是把这本书译成了中文,我感到十分欣慰。黄先生一生都很低调,著称于国际物理界的“黄散射”,当时在国内少有人知,他亦无所谓。现在搞纳米材料研究的人,还在享受“黄散射”的好处。
这次探亲回英后不久,我的研究工作愈发紧张,觉得时间不够用,不想接待任何来访者。一天上午,我的导师引来一位必须接待的重要人物,这位老人精神矍铄,慈祥而平易近人,他就是诺贝尔物理奖得主莫特教授。莫特教授首先发问:“你是从中国来的?你认识黄昆吗?他是我最好的学生。”当时我战战兢兢地向这位诺奖得主介绍研究方案和预期结果时,他很感兴趣,一边蹲在地下详细看我自己搭起来的实验装置,一边说:“你就是专家,你要敢于发表你的想法,你要挑战我,挑战黄昆,科学技术就是这样发展起来的。”2001年,黄昆先生在他早已进入宠辱不惊的境界时,终于荣获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他当之无愧。事实上,我们很多人在有生之年已经不能超越他了,但是他的挑战精神留给了我们一份真正的财富:科学技术的突破是在不断实践,不断探索,不断挑战,不断创新中实现的,也只有经历这样的过程,真理才会向我们展现。
后来,我去半导体所开会,又碰到黄先生。他得知我担任了研究院行政领导后,说:“你们这一代人有专业背景,不要脱离研究工作。”这使我又想起了黄先生曾讲过的“美国人擅长实验科学”,不久我就打了报告,申请到美国做一年客座教授,充充电。另外,也想看看美国是怎么搞实验科学,怎么推进高技术研发的。以后的实际证明这是十分必要的。
参加黄昆先生的告别仪式后,我陷入了回忆之中。这些年来,如果说我们有什么收获的话,就是在学习西方国家的基础上,开始有了一些创新,在引进以后做了消化、吸收与创新的工作。正如黄先生三十几年前对我们讲的,最终还要靠我们自己,还要靠年轻人。值得欣慰的是,现在的年轻人已经茁壮成长起来了,他们有比我们好得多的环境和条件,他们赶上了中国发展最好的机遇期。然而,我也常常担心,他们能不能很好地继承像黄昆先生这样的老一辈教育家和科学家的风范和精神。望着众多从追悼会大厅走出来的年轻人,可知黄先生的影响之大。担心亦是多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