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家简介：

张侃：研究员、博士生导师，第三世界科学院院士。现任中科院心理所所长、中国心理学会理事长、国家应急专家委员会委员、心理科学联合会会士(Fellow of the Association for Psychological Science，APS)、国际心理学会(IUPsyS)执委、国际人类工效学会(IEA)执委、国际科学理事会(ICSU)科学自由常务委员会委员、国际科学理事会(ICSU)中国委员会副主席。

《科学与健康》：这一次地震，你觉得和30年前唐山大地震相比，中国全社会有哪些心理变化？

张侃：5月12日汶川大地震，从心理学角度分析，通过这次地震发生以后的各个方面反应来看，我们中国的整个社会，包括政府部门、各级部门、民众团体、普通公民在心理上比过去更加成熟，整个反应也是非常迅速并且是有条不紊的，全社会的恐慌没有发生，局部有个别人有恐慌，可能有一夜没有睡好觉的，但是很快就过去了。

根据我们的回忆，在唐山地震过程中，无论是政府、媒体、群众包括受害者跟这一次相比，能够看到我们中国整个社会有极大的进步，特别是媒体采取特别科学的方法，准确、及时地把信息传递给全国人民。这次地震是在我们国家发生的大灾难，已经有不少同胞遇难，这不仅仅是个人，或者是当地政府的事。作为中国人，我们都有知情权。有些消息，客观上是不太好的消息，事实上，在大的灾难面前所有人都大致知道这个事情已经发生，在这种情况下，越是把详情告诉人们，他们越是放心；越是什么都不说，他们越是担忧，一担忧，恐慌情绪就会传播，如果有些人再造一些谣言，整个社会都陷入恐慌。唐山大地震，当时我还在几千公里的南方，全社会都在恐慌。这一次我觉得变化非常大。

《科学与健康》：近些年，在重大灾难面前，为何心理学会成为了一个重要的救援力量？在重大灾难面前，人们通常会有哪些阶段的心理变化？

张侃：在重大的灾害面前，100年前主要是把人救活就行，近50年来，从国际上，非常重视心理辅导和干预，因为实践经验发现，那些被救下来的人，还有参与救人的人，在事后几个月甚至几年内出现大量的心理问题，这些心理问题，严重的会使他们失去社会功能和工作功能，如果你只是使他的生命活下来，那你的工作只做了一部分，没有全部做到。

人在重大灾害过程中，通常分成四个变化过程：第一个阶段是惊吓，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在大难临头的时候，没有反应，拿前一段火车相撞事件来说，在火车翻动的过程中，车厢里面鸦雀无声，连尖叫的声音都没有。现在很多人有一种误会，觉得大家都很镇静，其实早期的镇静是跟被高度的恐吓结合在一起的，他自己很害怕，使自己完全不思考任何问题，觉得问题很巨大，不知道怎么办，在想清楚之前没有任何动作和反应。

第二个阶段，进入开始想这个问题的阶段。比如家里人死了、房子倒了、财产没有了，每个人都试图自己解决问题，这是人的天性。这时候人往往很安静，对整个外界处于一种封闭状态，你和他谈话，他不做声。集中他自己全部的精力，不知道自己眼前发生了什么事情。例如前不久的火车相撞事故中，发生一个这样的事情：有一个年轻人，他的太太被撞死了，然后救援人员来救他，他对救援人员说，你不要动我，我永远不能离开我的太太，我的太太很好。他一方面拒绝现实，另一方面，他试图调动自己的方法来解决问题，当然自己是解决不了的。但是几乎所有人都会这样做。

第三个阶段，他意识到这个事情，就转变成为极端的悔恨、愤怒，甚至有罪的感觉。还拿火车相撞事件中的那个年轻人来说，他可能觉得，如果我不带我太太就好了，如果我不坐这列车就好了，如果我死了让我太太活着就好了等等各种各样的设想。

这个时候，他就会有各种的愤怒情绪，愤怒情绪有时候是很莫名其妙的，很有可能对自己进行攻击，或者是攻击别人，你来救他，他会攻击你，这就是他的一个心理反应。

第四个阶段，冷静下来以后，就进入一个长期的焦虑、沉默、思考阶段，甚至出现抑郁，严重者能够导致杀人和自杀，如果在整个救灾的过程中，干预得越早，效果也就越好。

《科学与健康》：你觉得受伤害人员都会出现哪些症状？应接受哪些心理辅导？

张侃：关于这个方面的症状和治疗，我们有一个针对性的预防治疗，是由中国心理学会临床与咨询专业委员会主任、北京大学教授钱铭怡他们共同完成的。一般情况下，受灾人员心理反应症状有恐惧和担心，担心地震会再发生，害怕自己或亲人会受到伤害，害怕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害怕自己崩溃或无法控制自己。还有无助感，觉得人们是多么脆弱，不堪一击；不知道将来该怎么办，感觉前途渺茫。悲伤，这是最常见的感觉和情绪，为亲人或其他人的死亡感到很难过、很悲痛。内疚感，觉得没有人可以帮助我，恨自己没有能力救出家人，希望死的人是自己而不是亲人。强迫性的重复回忆，一直想到逝去的亲人，心里觉得很空虚，无法想别的事情等等。受灾人员身体症状不适的表现会有：易疲倦、发抖、呼吸困难、喉咙及胸部感觉梗塞、记忆力减退、子宫痉挛、肌肉疼痛(包括头、颈、背痛)、晕眩、头昏眼花、月经不调、心跳突然加快、反胃、拉肚子。

遇到这样的情况，我们要保证睡眠与休息，如果睡不好可以做一些放松和锻炼的活动；保证基本饮食，食物和营养是我们战胜疾病创伤、康复的保证；与家人和朋友聚在一起，有任何的需要，一定要向亲人及相关人员表达。不要隐瞒感觉，要试着把情绪说出来，并且让家人一同分担悲痛，不要因为不好意思或忌讳，而逃避和别人讨论自己的痛苦，要让别人有机会了解自己；不要阻止亲友对伤痛的诉说，让他们说出自己的痛苦，要让别人有机会了解自己；不要勉强自己和他人马上忘掉以往的痛苦，伤痛会停留一段时间，是正常的现象，更好的方式是与我们的朋友和家人一起去分担痛苦，减轻压力。

特别注意要从积极的方面来引导，提供积极的社会支持。让人们觉得人间还有温暖和真情。提高继续生活的希望和质量。

《科学与健康》：另外，对救援的人员的心理辅导也是一个重要的方面，你觉得他们都会出现哪些症状？对他们又怎么进行心理辅导？

张侃：抗灾过程中，救援人员所见到的惨烈情况，感观的刺激远远超过一个受伤的人。援救人员在这个过程的初期，更多地集中于救援，他们的注意点完全在救人方面，别的方面考虑得比较少。但是，当时受灾现场的这些东西和场面，他们已经进行了信息加工和储存，这些都是无意识地进行的，都已经存在了他们的脑子里面，等到他安定下来的时候，灾害的场景就在脑子里面反复出现，这些在未来会导致各种心理困难和障碍的发生，在别的国家，已经有很多这样的教训。所以对救灾人员的心理辅导，是保证他们心理健康的重要方面。

钱铭怡教授认为，首先要保护你的感觉，地震和其他重大灾难的救援者，常常会出现由于对生还者机体创伤的同情和共情，而使自己出现严重的身心困扰，甚至心理崩溃。灾难如战场，因此在下到现场的人员，务必注意及时进行自我调适，并在必要时寻求专业人士的帮助。

当出现易疲劳，体能下降，由于身心极度疲劳，休息与睡眠不足，易产生生理上的不适感，例如晕眩、呼吸困难、胃痛、紧张、无法放松；心理反应如：创伤反应和人际冲突，与他人交流不畅，情感迟钝；失去对公平、善恶的信念，愤世嫉俗，对自己经历的一切感到麻木与困惑，感到不够安全等状况的时候，则需要巩固和完善自身的社会支持系统，与家人朋友保持联系，同事间相互支持，适当地将你的感觉和救灾的经验与同事讨论和分享，找到表达自己的方法，考虑如何更好地谈出你遇到的情况、你做的工作及工作中遇到的困难，与你的同伴相互鼓励、打气，相互肯定，绝不要相互指责，允许自己有一些负面的情绪，并表达和发泄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