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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知道的华罗庚
来源:《纵横》2006年11期 作者:黄景钧

1975年至1985年6月,我因民盟的工作关系,曾协助华罗庚先生工作达十年之久。他当时担任民盟中央常委(后为副主席),参加民盟学习组的学习。我主要协助他处理他在人大、政协、统战部和民盟方面的工作,和一些文字方面的工作,也参加过一些他极力主张的推广优选法、统筹法的活动。

开始时我曾对他说,我学的专业是法律,不懂数学,可能难以适应你的要求。他说,我要的就是你不懂数学。后来我才慢慢知道,数学界矛盾很多,我不懂数学正可以避免数学界各种分歧和矛盾的干扰,较好地按他的意图办事。

十多年的往来和相处,他对我十分信任,空时也常来个电话,把我叫到他的家里去聊聊天。我有时也随他出差,主要是推广“双法”。

我对他的为人和他的工作都十分敬佩,原因有三:

一是他一位残疾人,左腿从小行动不便,走路要靠拐杖;

二是他是一位自学成才的学者,他常说他只有一张初中毕业的文凭;

三是他在数学上的成就是超人的,享誉中外。他为帮助青少年自学成才殚精竭

因此,这一时期随他工作使我终身难忘,他的智慧、才华、理想、追求、道德、修养,对我都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华罗庚是1950年9月加入中国民主同盟的,目的是使自己能够有一个学习和提高思想认识的组织。他认真参加民盟的各项活动,并担任了民盟中央文教科技委员会的领导职务,1979年当选为民盟中央副主席。1985年4月当选为全国政协副主席。

华罗庚一直把民盟看成是接受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团结文教科技界知识分子更好地在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中发挥作用的组织。他更高的愿望是希望自己能成为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早在1958年他就提出了加入共产党的请求。他对共产党怀有深厚的感情。

1962年春节,他写了一副春联贴在自己的家门口,上联是:“敢、干、赶”;下联是:“严、研、验”;横批只有一个字:“党”。足见党在他心中的崇高地位。毛泽东称他:“不为个人而为人民服务”,“人民”同他心目中的“党”是一个含义。他一直在努力使自己成为一名共产党员。

1979年6月13日,正在英国访问的华罗庚接到国内的佳音:他申请加入中国共产党的请求被党组织批准了。他多年的愿望终于实现。1980年元旦,邓颖超同志以“老同志,新党员”给华罗庚以勉励。华罗庚以一首《破阵子·奉答邓大姐》:“五十年来心愿,三万里外佳音。沧海不捐一滴水,洪炉陶冶沙成金,四化作尖兵。老同志,深愧怍;新党员,幸勉称。横刀哪顾头颅白,跃马紧傍青壮人,不负党员名。”

入党后,他更加严格要求自己,更加努力工作。他研究的主要课题是数学如何为经济建设服务。这里我想讲一讲华罗庚在数学研究中的思想变化过程。

数学,一向被人们尊称为科学的皇后,而数论,则是皇后顶戴的皇冠。靠自学成才的华罗庚一开始就向数学的巅峰挺进,20世纪40年代初他完成的《推垒素数论》,已成为举世公认的数学名著。其后,他在数论、经典群、调和函数、多复变函数、偏微分方程、数值积分等各个数学分支陆续发表了大量论文和专著,为世界各国数学家所注目,是世界公认的第一流数学家。

1959年,华罗庚开始转到研究应用数学和推广应用。为什么他会离开从事了30年的纯粹数学的研究,产生这么大的一个转变呢?

说法很多。就我所知,原因有三:

一是受50年代中后期政治运动的影响。1957年“反右”,他因为参加了民盟中央《对于有关我国科学体制问题的几点意见》的草拟和提出,和千家驹、童第周一起作过检查,因此在知识界中总有一个说法:“华罗庚是一个受到保护的、未划的右派分子。”1958年开展的“拔白旗”运动,华罗庚又是数学所“拔白旗”运动的重点,多次作过检查,被列为“保守派”。

二是受年龄的影响。他深知从事数学理论研究的难度是极大的,特别是随着年龄的增大,难度就越来越大。数学家韦尔先生有句名言:“就我所见,数学家大致到35岁为止。”这个道理华罗庚是十分清楚的。

三是受社会运动的影响。50年代末期,中国正在大力开展到工农中去、到实践中去的政治运动。华罗庚从60年代初期开始也走上了这条道路,到工农业生产实践中去推广统筹法、优选法(简称“双法”),而且确实见到了数学给工农业生产带来的明显成效;他的这一变化又多次得到党中央领导人的肯定和表彰,毛泽东曾两次亲笔写信给他,予以支持和鼓励。周恩来、胡耀邦也都多次对他给予支持和鼓励。因此,他下定决心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记得1975初他从大庆回来后对我说:“在回国以后较长的一段时间,我和许多从旧社会过来的科学工作者一样,仍习惯于灌注式的教学和经院式的科研,在课堂上讲的是‘厚本本’、‘大套套’,在书斋里钻研的是别人越不懂越玄妙越好,这种脱离生产劳动、脱离工农的道路,和新中国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制度越来越不相适应。”我深信他的这种想法是真诚的,是出自内心的。这是他在数学研究中的第一次转变。

从80年代开始,他的研究方向又进了一步,是把数学研究和宏观经济发展结合起来,以做到数学更好地为经济建设服务。这一转变是受胡耀邦启示和指导的结果。这条路子用通俗的语言概括起来就是胡耀邦为他选定的十二个字:“大统筹,广优选,联运输,策发展”。应该说,这是华罗庚数学研究的第二次转变。

他的这一转变表现在他努力撰写的专著《数学方法和国民经济·前言中论》中,当时他的身体已经很差,因为心肌梗塞住过两次院。他之所以要这样做,在他的《“从事国民经济与数学方法”研究的原由》一文中写道:“照目前看,经济学中有些概念远不能符合马克思所认为的‘在高等数学中,他(这是法拉格指马克思)找到最合逻辑的,同时又是形式最简单的辩证运动’的标准,即以往常说的平衡。何谓‘平衡’?‘不平衡是经常的,平衡是暂时的’这一规律的数学描述如何?按比例增加,生产各部门之间怎样的比例才是我们该按的比例?高速度发展,当然是指我们在现有的基础上,最高能够达到多高,能否算得出来?”这就是他企图要解决的问题,而且他认为数学是能够解决这些经济学中的问题的。

他之所以坚定不移地走这条研究道路,还有一个潜在的内心因素,那就是想争取诺贝尔奖金,为祖国争光。众所周知,诺贝尔奖金是全世界科学家公认而又努力追求的大奖,中国科学家至今尚未获得。诺贝尔奖金中是没有数学奖的。于是,当今有些数学家转向研究经济学,因而获得诺贝尔奖金。华老曾经多次对我讲起过美国数学家德布鲁转向研究数理经济学,从而获得诺贝尔奖金的故事。

但是,随着华罗庚第三次心肌梗塞的出现和他生命的结束,他的这一壮志没有能够实现。

1985年6月3日下午,北京天空晴朗,初夏的阳光已经开始显示出炎热的威力。2时许,华罗庚身着浅灰色的西装,来到首都机场候机室。他安静地坐在沙发上,一面吸着氧气,一面和送行的人们握手告别。在场的人们都祝他一路平安,可谁也没有想到,10天后在这里迎接到的却是他的骨灰。

2时30分,他默默地登上了飞往东京的日航班机,空中小姐把他安置在头等舱里,随行的有他在应用数学方面的五名助手和一名医生。他们是应日本亚洲文化交流协会的邀请,到日本进行为期两周的访问的。

早在1982年,日本亚洲文化交流协会就发出了对华罗庚的邀请,却没有成行;三年后,又发来邀请,华老虽然刚刚出院,但是考虑到急需了解日本数学界的状况,特别是应用数学的发展状况,以开创我国应用数学的新途径,把数学和国民经济发展结合起来,促进经济快速发展,于是毅然决定亲自带队赴日访问。

经过三个半小时的飞行,飞机在东京成田机场降落。华老拄着拐杖走下飞机,受到日本亚洲文化交流协会会长北村博昭先生的热烈欢迎。他们住进东京新高轮饭店,华老谈笑风生,不感到疲劳。

6月4日上午,日本日中文化交流协会理事、女数学家白鸟富美子来访,她手捧鲜花,向华老深深地一鞠躬。华老接过鲜花,闻了闻,脸上露出了微笑,并赠送给白鸟富美子《华罗庚科普著作选集》一册,作为纪念。

6月5日开始,华老带着他的助手进行紧张的学术交流活动。为了照顾华老的健康,大家劝他多休息,也谢绝了不少应酬,他有些不高兴地说,我剩下的有效时间最多不过五年,我的时间是用来工作的,不是用来休息的。许多活动他都要参加。我方向日本能率协会介绍华老将“双法”应用到生产上取得显著成效的情况,日方听后对华老表示分外崇敬和敬佩。

6月6日,助手们到日本世纪研究中心公司进行学术交流,华老因腹泻没有参加,在房间里给美国哈佛大学贝柯夫教授和麻省理工学院林家翘教授写信。信中谈到应用数学问题时说,在满城春色的时候,能和你们聚谈数学的应用的发展问题,是很好的时机。而更主要的是我们三人搞的数学的应用方面是不同的,这样的“三人行”也许给世人看到数学能够联系到多少方面,是能增加一些人对应用数学的认识的。

6月7日是最繁忙的一天。中午,华老出席了我驻日大使宋之光为他举行的欢迎宴会,接着,参加了准格尔工程的双边会谈;下午4时,驱车到日本外务省和安倍外相会见,晚餐,和日本朋友在一起吃鳗鱼饭,回到新高轮饭店时,他已经感到十分劳累了。

6月8日是周末,日方特别安排华老一行到根箱去休息。根箱是日本著名的风景区,他们住在景色如画的小涌园。此时,华老却沉浸在思索向日本数学界讲演的内容之中。从踏入数学园地近60年的生涯中,他在国内外的讲坛上作过数不清的讲演,但每一次讲演他总是全神贯注、全力以赴,加上左腿的残疾,演讲完毕总是汗水淋漓,精疲力竭。如今,根箱的美景和名胜对他已无吸引力,他正在全力准备他的演讲内容。

6月9日回到东京,住新大谷饭店。10日华老动手写讲演提纲。因为手颤,只写了个草稿,请助手誊写清楚。

6月11日,华老多次翻阅助手为他誊写的提纲,翻阅日本学士院院士名单,准备给每一位院士送一本他的科普著作选集。他不停地工作、说话、思考,兴奋得难以入睡,晚上服了三片安眠药,直到清晨二时才合上了眼。

在一个来月前的4月27日,他在北京出席“两会”新闻中心为他举办的记者招待会上,一位年轻的香港记者问他:“你的最大的希望是什么?”华罗庚思索了一下回答:“我最大的希望是工作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天。”没有想到,仅仅过了一个半月,这最后的一天却来到了。

6月12日,尽管前一天入睡得很晚,但华老仍然8时起床,用完简单的早餐,开始了一天活动的准备工作。因为当天下午的活动很紧张,提前在11时15分用午餐,以便让华老中午能多休息一会儿。

下午1时15分,华老起床,2时到达日本学士院,几乎所有的老院士都出席大会欢迎。华老作简短讲话,互相赠书。尔后参观天皇和学士院负责人办公室、院士会会场和图书馆。2时50分应邀在学士院留言簿题词,华老写道:“十分荣幸地来访问日本学士院,祝两国科学日益繁荣。”

由于手颤抖,字迹歪斜。

3时许,日方安排华老一行在东京大学附近的一家旅馆休息。

下午4时,华老一行来到东京大学数理学部讲议厅,向日本数学界演讲。进入会场前,他应邀签名留念,并用英文写下了讲演题目:《理论数学及其应用》。进入会场,全体起立鼓掌欢迎,日本数学会会长小松彦三郎致词欢迎。

4时12分,华罗庚在热烈的掌声中从容地走上讲台,开始讲演。他从他50年代的三本数学理论著作说起,一直讲到80年代把数学应用于宏观、优化和经济发展的理论,每一个年代又分为理论和普及两个方面。他开始是用中文讲,由翻译译成日语,后来,为了更好地表述他所讲的内容,在征求了会议主席和听众的意见后,改用英语讲,不用翻译,效果很好。听众反映热烈,演讲者和听讲者的心在互动,华老的情绪也越来越高。

此时,他也许感到有点儿热,于是脱掉了西服的外套,把领带也解开了。5时许,他看了看表,向主席说:“演讲的时间已到,我还可以延长几分钟吗?”全场热烈鼓掌。看上去,华老很高兴,他感到他这次访日的主要任务是可以胜利完成了。

时针指到下午5时15分,华罗庚在日本的讲台上讲完了最后一句话:“谢谢大家。”演讲宣告结束。白鸟富美子手捧鲜花,在热烈的掌声中走上讲台,表示祝贺。

我们尊敬的数学大师华罗庚先生,就在将要接花的那一刹那,突然身体向后一仰,倒在讲台之上,眼镜被扬起的右手打落在地。随行医生立即赶上前去,用手按住他的脉搏,发现脉搏已无起伏,心脏停止跳动,此时是东京时间下午5时16分。

突然的变化把大家吓得目瞪口呆,工作人员忙着向急救站求救。急救人员赶到,立即做人工呼吸和心脏按摩。东京大学心脏权威杉木教授5时36分到达参加抢救。6时15分华老被送到东京大学急救病房。8时27分东京大学急救医生报告:自6时15分起使用人工呼吸起搏器已有两个小时,已无血液循环,心脏也无收缩能力。我驻日大使赶到。晚10时9分,医生宣布华罗庚因患急性心肌梗塞,经抢救无效逝世。

一位著名的心血管医生说,心肌梗塞不能超过三次。华罗庚正是在第三次心肌梗塞时离开人世的,享年74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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