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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汇报】按下生命的快进键,只为研制原创新药
——追记中科院上海药物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王逸平
发布时间:2018-11-13 来源:文汇报 许琦敏 【字号:  

  如果一个人,在年富力强的三十岁,得知罹患无药可治的疾病,生命的蜡烛将比别人熄灭得要快很多。他会怎么做?

  如果一个人,必须对自己的生命做出一次选择:要么在安逸休养中活得和普通人一样长久;要么比别人少活二三十年,做一些于这个世界有意义、有价值的事。他会怎么选?

  我国中药现代化的奋进者、中国科学院上海药物研究所王逸平研究员用25年的生命之路,实现了自己的选择:与病魔赛跑,挖掘中医药的宝库,做中国的原创新药。

  就在王逸平30岁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罹患了一种终身无法治愈的肠炎——克罗恩病。腹痛、便血、营养不良,将加速他生命之河的流逝速度。

  自那一刻起,他的生命就如同放置下了一个流沙飞逝的沙漏。他开始了与病魔长达25年的赛跑。

  哪怕天不假年,也要做出新药造福世间

  病程记录:2018年3月26日

  “今年以来,上腹部间歇性疼痛时有出现,中午餐后经常会出现痉挛性疼痛(酸胀)。腰部不适。……出现柯兴氏症状,脸部轻度浮肿。”

  这是王逸平记录了九年的病程日记中的最后一条。

  所谓“柯兴氏症状”,是因病人服用大量类固醇药物所引起的身体表现,比如脸看起来会比平时胖一些、圆一点,肩膀也变得圆圆的,但人会感觉乏力,皮肤也会出现斑点。

  2018年3月,王逸平心事重重。

  在从食堂走回办公室的路上,他对好友、药物所党委副书记厉骏说:“我感觉这个病快控制不住了,但我还想再试试加大现在的用药剂量,不要用生物制剂。”

  王逸平所说的生物制剂是阿达木抗体,这是控制克罗恩氏病的最后一道防线,一旦失效,就只能任由病魔肆虐。

  在同事、朋友眼中,王逸平那时依然开朗幽默。42岁就研发成功了我国首个安全、有效、质量可控的创新中药丹参多酚酸盐粉针剂。如今已在5000多家医院使用,每天惠及患者逾十万人——那是多少新药研发者一辈子难以企及的成就。

  可他的内心究竟受着怎样的焦灼与煎熬?谁也无法确切知道。他去世后,他的妻子方洁说起,就在那几天,他说他还能再干十年……

  明知天不假年,却不甘于生命的沙漏漏尽已在眼前。王逸平总觉得有太多事情需要去做。

  王逸平本科学医。一次,他在病房里遇见一位老大爷,老人拉着他的手不停地哀求:“医生,你救救我!求你救救我!”老人的病当时并无有效药物可治,那份心底生出的无力,使王逸平决心投身新药研发——没有好药,难为良医。

  老天似乎跟王逸平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偏偏让他患上了至今无药可救的不治之症。他在病程日记中写道:“93年7月,好像是在周五回家后,感觉下腹部麻痹感,自以为是肠感冒。晚上起开始发烧,用抗菌素治疗高热仍不退……93年9月22日,手术结果末端回肠切除80厘米,升结肠切除20厘米,病理诊断为回盲部克罗恩病。”

  有一次,王逸平对一起研发心血管新药硫酸舒欣啶的合作者、年届八旬的药物所退休研究员白东鲁说:“要是我到您这个年纪,还在做药,该多好!看来是不可能了……”

  洞穿名利的迷雾,只为做新药而执著

  病程记录:2009年2月27日

  “2009年,对我是个特殊年份。今年初,我的克罗恩病又严重起来,开始影响工作和生活。很多人对我说过,身体是本钱。是啊,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就要注意保本了!”

  “约在95年底开始出现焦虑,未治疗,自我调节心理。”

  从这天起,王逸平开始记录自己的病程,并回顾了过去15年的主要病史。

  “保本”对王逸平来说,并不是安稳地颐养天年,而是稳住病魔,为新药研发争取更多的时间。这期间,他的心灵所经历的痛苦,常人难以想象。

  平日里,王逸平给人的印象永远都那么乐观,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病那么严重,甚至他最长久密切的合作者、丹参多酚酸盐粉针剂的共同发明人宣利江,也从未意识到王逸平的病如此沉重。

  至今,宣利江都在后悔,在王逸平生前,有时会拿他“切除一米肠子”的事情与他开玩笑,甚至向他劝酒,“现在想来,这些无意的玩笑,有多深地刺痛着他的心底!”

  从1993年明确知道得病,到完成自我心理调节,王逸平无疑经历了人生中最重大的一次心灵涅槃——他要按下生命的快进键,从病魔手中争夺更多的有效时间,完成自己心中“研制出原创好药,造福全世界患者”的愿望。

  时日无多,不可浪费。洞穿名利的迷雾,本就善良而正直的王逸平,从此更是无比通透澄澈——要做全世界医生处方时的首选药。

  每一个实验步骤必须反复确认,不可有偏差。眼前的每一点糊弄,都有可能在未来导致新药研发的夭折,哪怕能够亡羊补牢,也会付出更大代价。这不值得!

  课题组的同事都知道,别看王逸平平时温文尔雅,哪怕实验失败也不会责怪学生和工作人员,可有一件事必定会激怒他,那就是做实验的时候不仔细。他的博士生李惠惠清楚地记得,有一次听到王逸平大吼:“怎么可以这样!”因为实验员弄错了两组动物的给药。

  王逸平对学生说,新药研发的路上充满挫折,随时要有“再战一个回合”的勇气,也要有“十年磨一剑”的耐心。

  丹参多酚酸盐粉针剂临床Ⅱ期试验时,他主动要求增加连国家药审规定都没有的运动平板试验。这可是要让病人在运动中测试药效,一旦出现死亡病例,新药就将被“一票否决”。当时在国内新药临床试验中尚无先例。可王逸平坚持要做,因为如果可以通过试验,将使丹参多酚酸盐获得更高的可靠性。

  至今,药物所高级实验师赵晶还用着王逸平指导她的实验鼠分组方式,因为那样可以使药效实验数据收集更加有效。在她记忆中,王逸平从不在意物质享受。一件夹克衫可以穿十几年;别人都换智能手机了,他还在用那部按键数字已模糊不清的诺基亚;一辆车开了好多年,内饰顶篷都掉下来了,还不舍得买新车。

  他一年可以有360天在工作,全部心思都放在新药研制上。

  将还在研发的新药推上市,是对他最好的纪念

  病程记录:2015年10月1日

  “9月初有多次出现痉挛性腹痛,持续时间较长,尤其会出现在餐后……9月中旬会出现持续性的阵痛(隐痛),腹部出现肠型,大便会2-3天/次,怀疑有不完全性肠梗阻。”

  在这生命的最后九年中,“腹痛”“腹泻”“便血”等字眼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王逸平日记中。王逸平不断调整自己的用药,症状出现、改善、消失,又出现……他与病魔的赛跑接近白热化,他想为新药研发争取更多的时间。

  2010年6月,王逸平与同事沈建华研究员一同去德国参加学术会议,刚到目的地就突发剧烈腹痛。那些天,他在日记中记录“有肉眼(可见)血尿,晚间腰酸、腹痛”。

  为了缓解疼痛,王逸平将自己泡在宾馆房间的浴缸中,让热水缓解难以忍受的痛楚,一天要泡上四五回。待到回程那天,他连路也走不动,是几个同事将他架上了航班。

  回到上海之后,王逸平就在办公室冰箱里备上了应急的止痛针。“如果再痛,我就给自己‘啪’地来上一针,就不怕了!”王逸平说这话时,脸上那种轻松的表情,让沈建华实在难以将他和德国犯病时那个虚弱的人联系在一起。

  或许,那是因为王逸平找到了应对病魔折磨的方法,虽然只是应急,却也令他像个孩子那样欢欣不已。

  然而,就在今年4月11日的下午,王逸平再次关上办公室的门,准备为自己注射止痛针。可那一针急救药终究没能再次帮他渡过难关。当同事打开他办公室的门,王逸平已经永远地离开了。

  硫酸舒欣啶临床二期刚出结果、丹参多酚酸盐改成口服制剂才露曙光、上海市新药创制药效与评价平台二期启动不久……当生命的沙漏最后一点漏尽时,王逸平的心愿却还未竟。

  在王逸平追悼会的那天,有700多人自发赶到,送他最后一程。为这位杰出的中药现代化奋进者,为这位踏实而可靠的合作者,更为这位可敬可爱的人。

  王逸平去世半年之后,宣利江再次走进他生前的办公室。“此前都不敢再来这里,甚至看到他的照片都忍不住挪开目光。”他说,告慰王逸平最好的方式,就是将他尚未完成的新药继续认真做下去,直到真正完成。

  (原载于《文汇报》 2018-11-13 01版)

(责任编辑:侯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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