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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岁院士张煦的故事
发布时间:2016-03-22 来源:联合时报 张光武 【字号:  
  前些日子张煦爱女迅玲来电,说是今年11月,正值张煦百岁华诞,要我务必出席庆祝活动。迅玲系张煦与爱妻李梅所生,上世纪80年代赴美攻读获MBA,先在夏威夷发展,后偕夫婿李至诚赴加州硅谷工作至今。
  我与张煦相识相交,缘起2000年。时值世纪之交,上海欧美同学会的刘庚生、黎建学长下楼找我,说起同学会近年来借助会员智力优势,积极为科教兴国出力,继1997年新春慰问两院院士、举行“爱在祖国”主题报告会、国庆两院院士座谈会后,可以再做些细水长流的功在后代、利及千秋的教化工作,譬如撰写院士纪实文学系列等。他们当场将此事交托我,我自是踊跃,于是一拍即合。先后写成谈家桢、谢希德、李国豪、张煦、张涤生、苏步青、杨振宁、钱伟长、谷超豪和胡和生、陈竺和陈赛娟、张香桐、嵇汝运等诸篇,先后见于《文汇报·笔会》、《人民日报·海外版》、《世纪》、《联合时报》、《浦江同舟》等报刊。钱、苏、李、谈、嵇、谷几位又是民盟盟员,我是两便。所撰写人物,学界名流,毕生所作乃道德文章,所谓学高一丈,德重丈半,以学名世,以德爱人。其中,我跟随谈先生近20年,李国豪、张煦和张涤生几位,心胸坦荡,与我一见如故,十分投机。张煦更是将我引为知己,年年逢年过节,必主动来电致贺,其声如其人,豁达响亮,闻声若见其人,而其人品道德,待人至诚而感人至深处,便于这几句问候中毕见无遗了。
  当之无愧的“中国通信界元勋”
  张煦系我国光纤通信科学元勋,1940年7月在哈佛大学获得博士学位。学成归国后任交通大学教授。1946年,年轻丧偶的张煦在茅以升家中与交通大学土木工程院院长李谦若千金李梅邂逅,张煦时为茅以升的秘书,茅以升受命主持出国人员派遣工作,张煦参与考试出题,他的才学和人品都深得茅以升的器重。是年9月15日,张煦与李梅喜结连理。1956年,张煦只身调往四川,参与创建成都电讯工程学院。家庭重担全部落在李梅一人身上。
  1957年,与世无争的张煦无端被卷入政治风暴,从此步入坎坷人生。
  文章憎命达。艰难时世,在李梅的支持下,张煦虽被打入另册,依然执着于中国电信科教事业发展,在科研和教学道路上锲而不舍,先后编著12部高等学校教材和科技参考书。上世纪60年代,半导体技术日趋成熟,张煦率先在国内高校中首次开出《晶体管电路分析》;至70年代初,数字通信技术初见端倪,张煦当机立断,转而开数据传输教学之先河。他翻译的《数据通信原理》一书,被认为是国内第一本关于数据通信的系统教材。上世纪70年代末,久处逆境的张煦迎来了科学的春天。1978年,他被调回阔别22年的上海交通大学。这一年,他已65岁,是一个年逾花甲的老人了。80年代初,光纤通信技术在国外方兴未艾,张煦审时度势,再度捷足先登,为博士生和硕士生开设光纤通信原理课程,先后主编、编撰出版5本专著。
  1994年,已届八旬高龄的张煦出版了《信息高速公路》一书。半个世纪以来,张煦先后亲授近千名高级科研与教学人才,著述(译著)近900万字。荣膺诺贝尔奖之香港中文大学原校长高锟认为,张煦对中国通信技术的发展不遗余力,被称为“中国通信界元勋”当之无愧。
  “没有想到,波士顿的男友就是你”
  1934年,张煦与有“中国的居里夫人”之称的著名物理学家吴健雄即为上海物理研究所同事,其时张煦刚由交通大学机电系毕业,吴健雄则为南京中央大学物理系高材生。据张煦回忆,当时他工作的实验室在研究所二楼,吴健雄工作的实验室在一楼。1935年金秋。张煦考取清华留美公费生。在即将离开研究所之前,这个内向的年轻人鼓足勇气,请吴健雄为他在纪念簿上题词留念。吴在纪念簿上用优美的英文写下了一段西方哲学家的名言,这段名言的中文意思是:“人类幸福的根源,是对既定目标的不倦追求,并愿意为之付出毕生精力。”
  1936年上半年,张煦正在进行出国前的参观访问,传来吴健雄赴美深造的消息,他去上海愚园路吴健雄家中看望吴健雄。这时他已违心地接受了父母为他安排的婚姻大事。
  1939年上半年。在美国东海岸哈佛大学攻读博士学位的张煦因公出差,从波士顿来到西海岸加里福尼亚的旧金山。不忘旧知,他特意去伯克莱加州大学国际大厦看望在此攻读的吴健雄。异域邂逅,两位久别重逢的年轻人心情特别兴奋。当晚,吴健雄陪同好友在旧金山看了电影并共进晚餐。张煦后来回忆说,那次会面,吴健雄“非常热情友好,真是好朋友”。
  1940年7月。张煦在哈佛大学获得博士学位。那一年,中国人民伟大的抗日战争已进入第三个年头。面对外敌入侵,国难当头,张煦当机立断,毅然决定回国,受聘在母校上海交通大学讲授“无线电工程”和“长途电话工程”,开中国电信教学事业之先河。
  那次,他仍选择取道旧金山登轮回国。登轮前,他再次去伯克莱加州大学国际大厦看望吴健雄。那是一个令人难忘的好日子。早晨,加州阳光和煦,晴空一碧如洗,吴健雄一身夏日新装,迎候远道而来的好友。张煦向同时在伯克莱大学获得博士学位的朋友送上一束鲜花,表示问候和祝愿,吴健雄欣喜地立即戴在胸前。整整一天,两位朋友在旧金山参观了世界博览会,一起进餐,共话事业和人生,笑语融融,气氛愉快。后来,吴健雄又陪同张煦参观了在当时享有盛誉的劳伦斯原子物理实验室,吴健雄当时就在这个实验室工作。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数日后,张煦登轮返国。他后来说,那次“与吴健雄友好相叙的情景”、“纯洁热诚的同学情谊”,在他的一生中,是“非常珍贵难忘的”。
  返程途中,几位同船回国的伯克莱大学同学不无羡慕地对张煦说起,他们曾见吴健雄陪同张煦同游世界博览会,这在吴健雄而言,实在是殊为不易。
  吴健雄的用功刻苦在同学中向有口碑。她平日很少出游,曾有男生数度向她约会,她总是推说已有男友在波士顿。
  “没有想到,那位波士顿的男友就是你。”
  于是,同船人一片惊羡。
  不久,张煦在重庆接到吴健雄来信,信中告知好友,她已与袁家骝结为伉俪。其实,袁家骝也是张煦旧识,他路过洛杉矶时,那位驾着实验车陪同他观光市容、游览好莱坞、比佛利山庄和中国戏院的加州理工学院学生,那位神采奕奕、气度不凡的Luke,正是吴健雄的座上快婿袁家骝。张煦自是为好友择得良侣衷心祝愿。
  “记得记得,怎么会忘记呢?”
  1978年,吴健雄应邀回国访问讲学,上海是她梦牵魂萦的故国之行重要一站。
  从1940年至1978年,整整38年!这38年岁月,催白了少年华发,却无法令积淀人们心底的美好记忆有丝毫褪色。
  早在上世纪50年代后期,吴健雄就已是名满天下的女科学家。1957年,同为华裔科学家的李振道和杨振宁因提出弱互作用下的宇称不守恒现象之重大理论而荣获诺贝尔物理学奖。吴健雄则亲手用高超的实验手段,在世界上第一个证实了这一现象。吴健雄曾有谦辞:“自己不过是在一旁略加援手而已”。此事在当时科学界传为美谈,时人评价这位胸襟宽阔的女科学家,不仅是站在实验原子核物理学的顶峰,而且兼具常人所无的崇高品德。1958年,普林斯顿大学首次将名誉科学博士称号授予第一位女性,获此殊荣的这位女性正是吴健雄。同年,吴健雄当选为美国科学院院士。除此之外,吴健雄还获得美国15所知名大学的名誉博士学位。1975年,美国总统授予吴健雄国家科学勋章。这一年,吴健雄因其研究成果辉煌,被推选为美国物理学会会长,从而成为该学会第一任女性会长,进入世界一流科学家行列。
  吴健雄抵达上海时,张煦闻讯,尝试着打电话去吴健雄下榻的宾馆。38年不见,他显得激动,又自觉冒昧唐突:
  “记得记得,怎么会忘记呢?记得很清楚呀!”电话那头,传来那依旧爽朗、依旧富有磁性的熟悉声音。38年过去了,那声音依旧是那么年轻,相别如在昨天。
  当晚,张煦携妻女应邀前往坐落在茂名南路上的锦江饭店,这是一幢曾多次接待过中外元首的一流大饭店。在那里,张煦一家受到了吴健雄、袁家骝和他们的儿子、洋媳妇的盛情接待。
  两年以后,他们再度相聚。1980年,张煦偕上海交通大学教师代表团赴美国东海岸参加波士顿美洲校友会,会后参观纽约哥伦比亚大学暨工学院,吴健雄是接待他们的东道主。
  吴健雄始终关心着昔日的老友。1987年1月,张煦收到吴健雄的一张贺年片,吴健雄在贺年片里告诉张煦,她最近读到一份国内的科技报章,得知张煦在光纤通讯领域取得的成就,十分欣喜。她充满热情地写道:“知道您最近科技努力方向和成功,恭喜恭喜”。并诚恳地邀请老友再度到美国考察。
  1988年8月,张煦收到吴健雄寄来的一封长信,吴健雄在信中告知张煦,过些日子,她将前往故乡江苏太仓浏河,为她的父亲吴仲裔先生举行百岁冥寿纪念活动,并将捐款扩建浏河明德中学。信里还写到,她的父亲和张煦的父亲都是南洋公学(交通大学前身)学生。她十分恳切地邀请张煦夫妇能前往赴会。这一年9月,张煦夫妇欣然前往浏河赴会。会后,两对伉俪在明德中学吴老先生像前合影留念。10月,吴健雄在返美途中给张煦、李梅写去长信。信中说:“这次在浏河见到您和夫人精神充沛,体力康健,很是告慰。能继续工作还是做下去,栽培下一代是一件很快慰的事,何况您学识高深,德望超人,老一代中像你这样的人已经不多了……如来美访问,请早些告知,可以扫径以待,或者可以开车出去游玩游玩。有什么事可以帮忙的话,请来函示知”。信中洋溢的朋友深情自使张煦感奋不已。
  在一种超凡力量的鼓舞下
  1993年7月,对于张煦来说,刻骨铭心,终身难忘。就在这段日子里,他失去了一生中之最爱。他的爱妻李梅撒手人寰,离他而去!
  就在他痛失爱妻的第二年岁末,吴健雄夫妇寄来贺年片,吴健雄亲笔写道:
  “现下心脏比较衰弱,故不作长途旅行;”又说:“春去夏来,美东气候温适,望能抽暇来美一聚”。
  琴瑟之外,是否已见不祥之音?不得而知。
  1996年底,张煦给吴健雄夫妇寄去贺年片,并附上一篇文章,题目是《勤能补拙,跑完万里长途》。他在这篇文章里写道:
  “在科学道路的万米赛跑中,我和这位老同学从同一起点出发,但老同学跑得飞快,首先到达终点,取得冠军,并打破世界纪录。而我呢,远远落在后面,得不到什么奖牌,但受到跑在前面的老同学影响,鼓足勇气,竭尽全力坚持到底,决心跑完万米全程。这叫做运动员风格(Sportsmanship)”。
  他哪里知道,他的老同学已再也不能看到他的这篇文章了。他的贺年片,他的文章寄出后,他意外地没有收到吴健雄回寄的贺年片。
  1997年2月,张煦惊谔地从报上读到吴健雄谢世的消息。
  这是他在痛失爱妻之后,身心受到的又一次重创!他万万不曾想到的是,1994年吴健雄在贺年片上的附言,竟成了留给他的最后墨迹。
  先失爱妻,后诀良友。张煦内心痛楚可知。这位老科学家能不能在接二连三的打击中站起来呢?
  在张煦的身上,对爱和友情的追念,竟奇迹般地衍化为一种力量。
  在爱妻和良友先后离去以后,这位既不是诗人也不是文学家的老人,竟用自己的全部真情,用坚贞不渝的爱,杜鹃啼血一般,写下了一篇篇朴实无华的未亡人“情书”,次第读来,字字含情,纯然是赤子一般的爱的倾诉!
  就这样,在一种超凡的爱的力量鼓舞下,他每年坚持发表文章10多篇,每篇3000至8000字,每隔1至2年出版一部专著。其时他已年逾九旬。
  他还穿着那身中山装
  11月6日下午,简朴庄重的张煦百年华诞庆祝会在华东医院1号楼内,张煦病房旁的小会议室举行。庆祝会来了许多张煦海内外的门生高足,还有交通大学领导和华东医院的医生、护士和领导。寿星张煦满面红光,2005年摔了一跤后,他一直住在医院。那天他的思路依旧清晰,致辞依旧谦和有礼,他切了生日蛋糕,还为大家唱那首流传百年的交大校歌。他还穿着那身中山装。他依旧是我12年前认识的那位中国光纤通信界居功至伟的张煦院士。
  12年前初访张煦时正是夏日,张煦工作室在上海交通大学包兆龙图书馆对面,那幢上了年岁、墙面斑驳的老楼二楼。一间恰如其分的斗室,隔成两间后更见其斗而小。室内一台窗式空调让旧报纸遮着,像是从来没有打开过。本来就见窄小的斗室让几个大人一站,显得热而挤。那天,张煦身着半旧白色短袖衬衫,给人的感觉,质朴,谦和,甚至近乎木讷,跟几年前交大百年校庆盛典仪式上那位穿着中山装的长者张煦没有什么两样。也许这便是人们说的大智若愚。我仍是诚惶诚恐,充满敬意。我知道,站在我面前的,这位谦虚、和善、朴实而真诚的老人,就如同这幢上了年岁的东方MIT老楼,完全值得人们视作高山仰止的学界泰斗去敬仰膜拜的。那天,就在那幢老楼,那间斗室,我聆听了那段感人肺腑的科学与爱的故事。
  谁说科学家不食人间烟火不涉尘世真情,谁说科学家只知微积分和量子力学、相对论?在张煦历尽沧桑的百年生涯中,充满了对爱的虔诚,对爱的憧憬;也充满了为爱的付出,为爱的奉献。他用自己的人生写下“爱在永恒”的主题。爱使他永远年轻。
  百年张煦,张煦不老。
  
  迅玲夫妇有一子,取名李淳,英文名Vector。Vector与外公一样,都属牛,祖孙之间,正好相差72岁。张煦非常得意,逢人便说,他自己是一头老牛,Vector是一头小牛。还说小牛比老牛聪明得多,小牛待老牛也好。像许多幸福的老人一样,谈起外孙,张煦的眉宇间总会洋溢着一股显而易见的慈爱之情。Vector今年获哈佛大学生物医学博士,科研成绩斐然,哈佛和斯坦福均已向他发出邀请。那天交谈,他英气勃发,思路稳健有序,张煦后继有人。
(责任编辑:叶瑞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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