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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茉莉:怀念我的哥哥林尚安
作者 林茉莉
 

  2009年3月18日早7:30分,妹妹桂芳从美国休士顿给我打电话:

  “阿姐,你知道了吧?”

  “知道什么?”

  “细哥走了!”

  ……

  尽管此前已有思想准备,但噩耗传来,仍如晴天霹雳。电话还在说,门铃响了,我大儿子王进(沈阳音乐学院教授)来了。

  哥哥是3月17日晚9点22分走的,走得很安详。我当时傻傻呆呆,木头人似站着,只觉得天地在转,又仿佛尖利的钢针,一颗颗都扎在心窝上,哥哥走了,哥哥真的走了,哥哥怎么走的这么快?!哥哥呀,哥哥……

  一个个电话从广州、美国、福建永定打了进来,我没力气再说话。儿子王进特意请了一天假陪我,把我带到他家休息。

  在儿子家整天半躺在沙发上,静静想。想现在,想过去,想我的哥哥……我想起了与哥哥诀别的最后时日。

  3月15日上午11:30分,我给住在医院的哥哥打手机,护工小刘说:“你哥哥不能说话了,早上喝水呛着,医生给下胃管,已经不能进食了。”不能和哥哥通话?!我心里难过极了,只好轻轻地把电话放下。

  下午1:30,心里还是不安,又给哥哥挂电话,请护工小刘把手机放到哥哥的耳边,我对哥哥说:

  “细哥,细哥,我是阿芳,我是你妹妹阿芳。细哥,阿芳好想你,阿芳爱你。你叫阿芳,叫呀。”

  哥哥轻微无力地“嗯”一声。

  “我上午去教堂了,我为你祷告,上帝会保护你,细哥,你叫阿芳……”

  哥哥又微声地“嗯”一下。

  小刘说“你哥哥流眼泪了,我正在给他擦眼泪,他很激动……”我知道哥哥心里还是很明白,就是说不出话来,我又怕哥哥太激动不好,不敢再对哥哥说话,就说:“细哥,细哥,再见,bye bye。”

  放下电话,我料想哥哥可能病危了,我嚎声大哭。我在想,哥哥虽说不出话来,但他还能听明白我的声音,还会哭,还会流泪。哥哥的泪水对我来说太保贵了!太保贵了!哥哥的泪水它莹莹如晨星,会照着我前面的路;它滴滴如甘露,滋润着干涸的土地;它暖暖如热血,流淌到我的心灵!哥哥呀,我是阿芳,是你的大妹妹。我知道八十多年来,哥哥一直在关爱我,我真想马上飞到你的身边,我可以用热毛巾擦擦你的脸,擦擦你的每一根每一根手指头,擦擦你厚厚软软的手心。我可以用吸管给你喂水润润你干涩的喉舌,我可以轻轻为你瘫软的手臂按摩,让你舒坦,让你甜甜地入睡。

  可是,你的妹妹阿芳,现在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呀,不能再从沈阳飞到广州去了,细哥……

  3月16日8:30,一早起来我打电话给哥哥。小刘告诉我:“你哥哥今天很精神,睁着大眼睛转来转去地看,你快跟他说话吧!”

  “细哥,细哥,我是阿芳,阿芳,你叫阿芳。”

  微弱的声音从电波传过来,“嗯”,又好像听到一个无力的又在用力的声音“芳”。我再对他说话,喊他,叫好几声细哥,他再也不回答,再也没回应。

  小刘还说:“你的女儿小璐刚刚从美国来电话,你哥哥也只会“嗯”几声,就不说了。”我只好放下电话,脑子胀胀,潸然泪下,呆呆坐在椅子上。

  还是这一天上午11:20,颂元(哥哥的大女儿)来电话,说:“哥哥过来了”,意思是好些了。我还挺觉得安慰,再次为哥哥祷告。

  3月17日上午11:10分,我拨通哥哥电话,小刘急匆匆说:“你哥哥今天很差很差了,发高烧,学校一早好几个人都来了,刚刚才走。颂元也来了,现在去买药。你哥哥现在什么也不能说不能听了……”我只好放下电话,心里涌上不详的预兆,不停为哥哥祷告,哥哥,你最坚强,最有毅力,你要挺住,这一年来你一个个难关都闯过来了,这次,你还会赢的,会的。

  心里像一块大石头重重压着喘不上气!

  我什么也不能干,什么也不想干!

  ……

  我想起了与哥哥共同度过的美好而幸福的时光。在想:

  八十年风雨之路,八十年世事变迁,八十年亲情流淌……

  我只有两个哥哥,大哥尚宁,于1997年在美国过世,尚安兄二哥(细哥),还有一个妹妹桂芳,现定居美国休士顿。几十年,大哥和妹妹在海外,我和细哥在海内。

  细哥于1924年6月出生在福建省永定县洪坑乡振成楼。振成楼土楼(在2007年被批准为世界文化遗产)是我的祖父林逊之亲手设计建造的,1924年刚落成迁入,细哥就在振成楼呱呱落地,家人特别喜庆。

  父亲林霭民是新加坡星洲日报的创办人,时任社长。两个哥哥和我的童年是在新加坡度过的。那时生活虽不富裕,但和幸福。细哥大我三岁,我念幼稚园(南洋女子中学附属),他已经上小学。我们常去吃“沙茶”,去猴山玩。玩猴山一定要带花生和香蕉,喇叭一按大小猴从树上跳下来,不喂吃不走。

  细哥比较淘气,在新加坡的宅院,他养了一只小狗,他训练小狗,会站,会握手,会拿口琴吹。他喜欢的不得了。有一天,小狗跑出去,在大马路上和汽车赛跑,结果被车压死了。细哥哭着把小狗抱回来,自己一边哭一边挖坑,把小狗埋好。

  小时,我的祖父母一大家人都在厦门鼓浪屿居住,所以我们兄妹也在鼓浪屿上学。细哥在鼓浪屿英华书院念初中,我在慈勤女子中学附小念小学,住在鼓浪屿的黄鹤楼。细哥特聪明,回家从不看书写作业,但成绩总在头榜。他很会画画,画什么像什么,字也写得好,什么书都爱看,课余就在家的阁楼上养鸽子。他喂鸽食,清扫鸽窝,但从不吃鸽肉。

  细哥很调皮,经常从阳台楼梯扶手当滑梯从上滑下去,一次把脚摔伤,养了好一段时间才好。老祖母很疼爱他,他也懂得孝敬老人,老祖母每天会头痛,*头痛粉过日子,他经常会握起双小拳头一上一下给老祖母捶背。

  抗日战争爆发后,我们全家搬回洪坑振成楼住,我们兄妹就到广东省大埔县中学念书,我念初中,细哥已念高中,我高中毕业时,他在厦门大学毕业。1950年我在厦门大学毕业,分配到辽宁沈阳东北文化部工作,他已在广东岭南大学研究生毕业当老师了。

  二次大战后,我父亲在香港创办星岛日报社并任社长。寒暑假我们兄妹都回香港度假。那是最开心最幸福的时光。直到解放后哥哥、嫂嫂(杨燕生)在中山大学任教,母亲每年都会从香港到广州在中山大学细哥家住一段时间,我每年也会带儿女去广州。一家人团聚,其乐融融。每次哥哥都会给我钱,给我路费,给我大包小包有吃有穿有用的带回沈阳来。只要细哥到北方出差,肯定会绕道到沈阳来看我。我们全家会高兴地包上饺子欢迎哥哥,欢迎舅舅。

  我离休后,就到移居美国的儿子,女儿家住,一住就住了十六年。十六年,我到哪,哥哥的信,哥哥的电话,哥哥的关心,哥哥的叮咛,哥哥的祝福就跟到哪。每逢年节哥哥还照样寄钱给我,我深深感受到这钱的背后有着哥哥深深的爱心,暖暖的亲情。每次哥哥到美国参加会议,都能挤出时间来看我。记得有一次赶上美国的感恩节,我们全家烤火鸡欢度节日,那是真开心。真的,我们兄妹从小到大到从来没红过脸,从小哥哥就呵护妹妹,他可真是我们家的一棵参天大树,在这大树下我们得以乘凉得以避风雨,我为自己由这么好的哥哥骄傲、自豪,更是觉得我太幸福。

  2004年8月,我从美国回沈阳定居了。在沈阳安顿三个月后就飞广州看哥哥嫂嫂。这时,嫂嫂已患了五年痴呆症。哥哥照样带博士生,照样去实验室。之外,回家就照顾嫂嫂的吃喝拉撒。我建议要请个女保姆,哥哥却不同意。认为他能够照顾好嫂嫂,连女儿女婿都不让插手。列一个时间表,吃什么,干什么,都定时定点。哥哥很难被我们说服,只好由他一个人去“包办”。他说:“你嫂嫂劳累一辈子,也该由我照顾照顾她,让她舒服点。”

  我在广州住了三个月,这期间,我们天天在一起,哥哥给我讲过去,讲现在,真是博彩精粹、览尽古今。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哥哥说:“做人,就要抓住两个字,一个字是‘平’,平凡、平和、平实、平心静气、平易近人、平顺、平淡,你什么事都看淡你就平安。还有一个字就是‘诚’,诚实、诚恳、诚心、诚信、诚挚、诚朴……。抓住这两个字,心就坦然。”哥哥这样说也是这样做的。他一辈子就是这样,对工作严肃认真;对朋友诚恳正直;对家人关爱负责;对自己严格要求。在我心目中,哥哥是个正直、公义的人;哥哥是勇敢诚恳的人;哥哥是有睿智威严的人。一生坦荡荡,不求功名利禄,是一个有忠心诚挚的真正的人。哥哥啊,你平凡但你很伟大。你的学生称你大师、泰斗、国宝、伟人,都不为过!

  哥哥从不炫耀自己,什么事都很低调。国家给他的待遇是很优厚的,但他家里的摆设还是几十年前的家俱。直到2000年搬到十三楼住时,为了接待客人,才买了一套沙发,可餐厅摆的还是八十年前的一套藤椅。2004年,我去看他时,餐桌还是八十年前的,吃饭时两边再打开成了一个小圆桌,摇摇晃晃。我和颂元没有经过他同意,自行买了一个大圆桌才像个样。冰箱也是旧旧的。他自己卧室除了摆着满书架的书以外,连个像样的沙发都没有。一个小小写字台伴他一生写下多少著作和论述。哥哥就是对自己简简朴朴地过日子,可对朋友、同事、家人他都会在人家有困难的时候慷慨帮助。每逢节日,会寄钱给我叫我买元宵、买粽子、买月饼;过节,春节压岁钱,年年如此,年复一年。

  2005年我从广州回沈阳后,每星期二下午3:30分准时给哥哥打电话,相互报平安之后,哥哥告诉我“嫂嫂已经谁都不认识了,说话自言自语,谁都听不懂,大小便失禁。”哥哥亲自给嫂嫂收拾,哥哥的负担太重了,太辛苦了。我劝他赶紧找个全日保姆,哥哥却说:“在家照顾你嫂嫂有点活干也很有意思,把她侍弄干净,我心里也舒服。”

  其实,在2008年的春节前后,可怕的淋巴脑瘤已悄悄地在他脑里潜伏作祟着,他曾几次在家里晕过去几秒钟,他预感到自己可能会有大病了,才雇钟点工照顾嫂嫂,让女婿湛立坚给嫂嫂喂饭。看喂的很好,嫂嫂都能接受,他才放心并下定决心去医院看病。八年多的时间里,哥哥用他的真情真爱尽心尽力照顾嫂嫂,无怨无悔,可他一进医院却再也没能出院,住院时间整整一年。

  在2008年的三月间,哥哥住院的第三天,他知道这一天的下午3:30分我会给家里打电话,他要瞒住他住院的事,就提前打电话给我,还是照样唠家常,没引起我的注意。第二周的星期二,我照常打电话到家,是颂元接,她不敢告诉实情,只说:“爸爸出去了。”我在家一直等了两个小时,通常哥哥回来肯定会给我回电话,怎么还没回电话?我实在等不下去了,再次往广州家里打电话,颂元被我逼得没法,只好实情相告说:“阿爸住院了,可能是中风。”我当时惊呆了,怎么会?我说:“我马上飞过去!”颂元不敢主张,对我说:“你会太劳累的……。”我给哥哥手机打电话,最后哥哥答应我飞过去。

  五天后,我飞到广州,从机场直奔医院,才知道最后检查的结果,确定是淋巴脑瘤。这可怕的病魔怎么会爬进哥哥的脑子里?太可怕了,我的心当时像被刀割一样撕心裂肺的疼痛,无奈而又无助!

  中大和医院的领导很重视,肿瘤医院的专家黄教授也极尽全力进行抢救。化疗的第一个疗程效果明显,哥哥慢慢清醒,右手右脚慢慢会动。这个突然的打击让哥哥家里乱成一团,国外的儿女纷纷赶回来,家里还有一个不能自理的嫂嫂。校方得知此事给予了支持和关怀,给我派了一辆专车,接送我去医院,允许颂元(她是中大校长办公室秘书)只上半天班。这样,我上午陪护哥哥,(在医院请护工小刘二十四小时看护)下午颂元陪护。下午,我在家,那个照顾嫂嫂的钟点工下午四点下班,她走后,我接班,我喂嫂嫂水果,喂晚饭。女婿和外孙湛舜研,外孙媳妇珠珠下午下班后都能到医院看望。这样有序安排有三个多月才请到一位保姆24小时专职照顾嫂嫂,家里事能松口气。

  哥哥经过化疗,放疗,病情时好时坏,我的心情跟着时紧时松,每天上午我拎着饭盒去医院,心情总是沉重,但进病房一定要微笑着面对哥哥,哥哥也在盼着等我,一看见我来了,哥哥眼睛一亮,握住我的手久久不放。我会给哥哥喂水,喂饭,用热毛巾擦脸擦手,我会给哥哥按摩。哥哥的记忆力消失了很多很多,我买了一个小本,要哥哥写自己的名字,和儿女的名字,坚持不几天,他不写,也不会写,我的心里好难过,真心痛,一个科学家现在不如三岁的小孩!怎么办,怎么办!我经常让哥哥看报,让他读大标题。读的很吃力。经常给哥哥讲小时候的事,想唤醒他的记忆,经常告诉哥哥,说嫂嫂在家很好,好让他放心。

  五个月过去,美国的儿女,孙儿孙女,还有我的儿女,孙儿孙女都分批回来看望哥哥,带给他最大的欢乐和安慰,哥哥很坚强,有很强的毅力,有很大的忍耐,从不叫痛,一次次战胜病魔的攻击,一次次闯过病痛的难关,我的心也跟着哥哥一起闯关,一起度难关!家人叫我休息一天半天,我舍不得,因为多陪一天我就多得一天!

  六个月,哥哥病情较平稳,我就回沈阳。回沈阳每天我准时下午4:00给哥哥打电话,电话里,哥哥他还在关心我说:“去教堂要打车,这钱不能省。”天冷了,他会说:“冬天衣服够不够?”下雪了,他会说:“雪地滑,走路要当心!”哥哥病到这样还在牵挂我,我心里又高兴又难过。每次我从教堂回来,就会告诉他:“我去教堂了!”他很高兴说:“好!”我说:“我为你祷告,上帝会保佑你!”他说:“谢谢!”我还和哥哥说客家话:“好眼好睡,一敛(一觉)到天光。”这是小时候,我们兄妹每天晚上睡觉前和祖父母道晚安的词。他也会跟着说一遍“细哥样样好”他也跟着说“样样好”。

  2009年春节过后,哥哥病情又有了变化,逐渐不爱说话,电话里,还会叫我“阿芳”,护工小刘说:“你哥哥就会叫你阿芳,叫人都不叫了!”我心里又难过又安慰,又悲痛又感激,哥哥是真心牵挂我!

  三月初,哥哥彻底不说话了,电话里只会“嗯”,说了几个“嗯”后,连“嗯”也不说了,我心里难过极了,自己决定飞过去,自己就订了机票,是3月11号。这时哥哥再次检查确定脑瘤在右边复发,可广州家人不敢告诉我,只是说脑积水,正积极治疗,不让我过去,可能是我年迈体衰,怕我承受不了,我左思右想,只好顺从,把机票退了。这几天,我心急如焚,期盼哥哥能闯过这关,能挺住,没想到3月17日这天,可怕的一天,永远难忘的这一天真的来到了,哥哥真的睡了,哥哥真的走了!哥哥真的安详的走了!哥哥啊,你最牵挂的是你的爱妻我的嫂嫂,还有我,你的大妹妹阿芳,哥哥啊,你放心吧,你的儿女,女婿;你的儿孙,各个都很孝顺,会全心全意照顾好嫂嫂,哥哥你放心吧,你的大妹妹阿芳,有神的护佑,有我孝顺的儿女子孙,我会过好每一天!

  哥哥啊,你真的走了,你用你不懈的生命走完你一生的路程。哥哥啊!你睡了,可是你宝贵的精神财富,你高尚的品德,子孙后代一定会一代一代传下去。哥哥,你一路走好。安息吧,你会安息在主怀,阿门!

  永远怀念你的大妹妹阿芳     

  林茉莉            

  二OO九年三月二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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