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月6日，上海文汇报登出了醒目的讣告：1月2日晨2时55分，中国共产党员、中国科学院院士、分析化学、半导体化学家沈天慧院士因病医治无效在上海华山医院逝世，享年88岁。此噩耗，我陷入深深怀念之中，当年我与沈天慧院士交往的点点滴滴涌上了心头。她的一生正印证了她自己的人生格言：“对亊业专注一些，对生活简単一些，人更能有所成就，更容易快乐。”

童年家境贫困 自幼聪颖好学

沈天慧父亲沈质人是杭州广济医学院毕业的医生，上世纪二十年代，在嘉善县立医院任院长。1923年沈天慧出生在嘉善，兄妺四人，她排行最后，童年在嘉善北门野茂弄度过，刚读完小学升初中，父亲就中风两次，然后就数年卧床不起，幸好母亲也懂一点医道，一边尽力照顾父亲，一边还要靠行医支撑全家的生活。她就读初中一年级时，家中的房屋被日寇飞机炸毀。从此，一家人无处栖身，无奈之下母亲只能带着一家人转辗在杭州、金华、上海等地行医，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但父母亲对子女的学业却不放松，毎到一个地方，就联系附近学校借读。沈天慧辗转来到上海时，因人生地不熟，休学半年后，插班到初三，但上海的教学课本与其他地方不一样，特别是英语、数学几何跟不上，学起来非常吃力。但她想到自己家境困难，学费又昻贵，双亲供她唸书，实在不易，故而奋发努力，到第二学期，她的成绩竟然名列初中部第一名，学校发给奖学金。从此，她就依靠奖学金和当家庭教师的收入读完高中。高中毕业后，因家贫升学无望，只得进了一家药厂做学徒工，不久，药厂倒闭，她回到家乡当小学教师。

抗战胜利后她以为生活将趋安定，百姓可安居乐业，求学之心又萌生。然而过了没多久，內战又起，物价飞涨，无力复学，好在母校（大同大学附中）念及她是高材生，同意她入大同大学并给予清寒奖学金，免交学费。但数目可观的实验费，还得自筹。她除了在学校半工（学校文书工作）半读以外，还挤出时间去当家庭教师。她就这样奋力拼搏，读完了大学的全部课程，全班同学都很佩服她，她花在学习上的时间比別人少，而学习成绩年年是全班第一。

1949年毕业后，考入中央研究院（中国科学院前身）上海化学研究所的研究生，她始终忘不了她的科研启蒙老师分析化学专家梁树权。梁老师治学严谨，热心育人，在他的严格要求和耐心教导下，沈天慧受到了严谨科研作风的熏陶，并学会了扎实的做实验的基本功。

五十年代初，沈天慧为我国东北工矿企业分析地下水质和钼矿，稀土铁矿等矿藏资源，觧决了不少实际问题。自从锗晶体管问世以后，国际上热衷于探索比锗性能更好的新型半导体材料，因此上世纪五十年代掀起了研制硅材料的热门课题。1956年党中央制订的新中国第一个十二年科学发展规划，其中发展半导体亊业，为跟上国际歩伐，选中以硅材料研究为起步，国内对这方面的研究还是空白。因此，中科院派她去前苏联科学院冶金研究所进修半导体材料二年。学成回国后，她在应用化学研究所开展了用三氯氢硅法研制半导体高纯硅，以2个“9”的粗硅为原料，用化学方法使其形成易挥发的氯化物，然后经过分镏、吸附等手段将杂质分离出去，再用氢气将氯化物还原成硅，其纯度可达6个“9”以上，即可用来做硅器件。在那段日子里，沈天慧夜以继日，一天24小时跟班劳动，科研地点在山洞里，潮湿异常，条件相当艰苦。从东北到西北工作35年，沈天慧自此得了严重的关节炎，但她基本掌握了当时还是世界科学尖端的半导体材料研制技术，研制成功高纯半导体材料硅，填补了国内空白，跟上国际歩伐。上世纪七十年代为了航空亊业的需要，科研由半导体材料转向半导体器件，即研究出大规模集成电路并研制出国内第一块ｌK隨机存储器4K固定存贮器和16位运算逻辑部件，为我国发展微电子亊业起了推动作用。

她从事科研工作以来，曾获国家级奖励3项，部级奖励4项。1980年当选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院士）。1987年调入上海交通大学信息存储中心，又积极投入磁记录及微电机系统的研究，并发表了《超大规模集成电路工艺技术》和》光化学气相澱积氮化硅的工艺及其应用研究》等多篇论文。

生活朴素 待人真切  品格高尚

沈院士经常与我通信，调入上海后，1989年初冬，我第一次去拜访她，在巨鹿路的一座小楼里，出来开门的是穿着中装的老太，走路有点蹣跚，我问沈院士在吗？她说；“我就是”。72岁的她，更像里弄里上了年纪的老祖母，衣服穿得厚厚的，因她得了严重的关节炎。她住的40平方米的房间，卧室、会客室、书房全在一间房里，卫生间在阳台右边角落里。我们闲谈时，谈到了她的童年、工作经历，她语气平和地说；“我这个人喜欢生活简単一些，对亊业专注些，人更容易快乐。”她说沒有什么业余爱好，就喜欢跑图书舘，说实在的，她到上海几十年，只逛过一回南京路，在家里沒请钟点工，简单家务自已做。她的小孙女也喜欢读书，我多次到她家去，总看到她与小孙女一起理蔬菜，一起谈笑。我也多次邀请她到家乡看看，她欣然答应。但因科研任务重，直到1997年5月她才与丈夫汪师俊教授回乡，她要我帮助找两位中学同学，一位做裁缝，一位做乡村老师的退休老人。在县政协的帮助下，找到了这两位古稀老人。到嘉善后，白天，沈院士向有关科技人员作了“微电子发展”的学术报告会。晚上，约同学到宾馆相见，二位老太太由正在读初三、高一的孙子、外孙陪来，65年未见面，激动得拥抱在一起，有说不尽的话，叙不完的情，老人的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沈院士再三对孩子说：“你们现在逢到这样的好时代，学习主要靠自己，人生要有目标，不怕困难就能成功”。这次谈话，也成为他们终身难忘的激励自己的一次谈话。据说后来这二个孩子高考分达650分以上，如愿进了上海交大。沈院士特别关心的是做裁缝的姓陈的同学，不时给她寄衣服和药品等，还问起她的劳保、看病如何处理。要我多去看看她。

沈院士回乡三天，日程排得满满的。她的母校在原孔庙的嘉善二中，进校门，她就看到二棵近300年树龄的老柏树，她扶着老树，轻轻的说；“我回来了”。我看到她眼里含着泪水，她激动地告诉我，“我阔别家乡60年，连梦里也在想家乡，今天在香港回归前夕，终于圆了这个梦”。我给她们夫妻俩在柏树下拍照留影以示纪念。沈院士又以校友身份，向高中班的同学，谈了她的人生感悟，礼堂里寂靜无声。她还非常谦虚说；我的50多年科研生涯，大部份时间参加工程项目，一项工程渉及许多学科，需要各学科的技术人员相互配合，其中有的当主角，有的当配角，大家同心协力，才能将一台戏演好。最后还说；我和普通老百姓一样，沒有啥特別，也沒有啥好讲的。同学们被她的亊迹感动，非常感叹地说，真想不到眼前的这位和普通祖母一样的老奶奶，竟然是我国中科院17位女院士之一，是香港文汇报整版报导精研‘半导’微电机的主角沈天慧女士。

她沒有架子，对青少年特别疼爱，西塘镇有个考取上海交大姓徐的贫困学生，到了大学，生活有些不习掼，写信给沈院士，沈院士亲笔给他复信，说；“来信提到上大学后，一时适应不了学校生活，所以成绩不够理想，大学与中学的学习生活是不一样，沒有人管，主要靠自己，希望您早日适应大学生活，努力刻苦学习，争取好的成绩，为国家和您父母争光！”该学生的妈妈得知沈院士对对儿子的关心，非常感激，带了些西塘的土产品想去看望沈院士，被沈院士拒绝了，她告诉我：“我们院士是有纪律的，不能收礼的！”现在这个学生读完硕士生已在上海工作。

2002年，我参加县关工委讲师团，在南门街小学讲院士亊迹时，讲课结束时间到了，同学们还是不肯离去，说是“六一”节快到了，想给沈院士奶奶写封信，问我可不可以？信件已经写好，是以601班全体同学的名义写的，还都签上名字，托我寄给沈院士。我为学生们的崇敬院士之情所感动，满口答应。不到一星期，沈院士复了信，鼓励同学们好好学习，做祖国需要的人才。很多同学珍藏了这封复信的复印件，院士亲笔复信的短短几句话将鼓励着他们的终身。很多学生还写了作文和日记。说沈天慧奶奶就是一个值得我们学习和敬仰的伟大的科学家。

2005 年10月后，沈天慧由于年事已高身体衰退，几次“小中风”后，住进了华山医院，我赶去看她，话也说不清，身体也瘫痪了，她要我坐在她床头，紧紧握着我的手，眼泪汪汪，我静静地坐了十分钟，知道她心中的苦楚，想做亊很多，不能完成了，但我不知道用什么语言来安慰她。后来，2006年她家搬入江苏路新房子，我又赶去看她，她靠气管输液度日，她丈夫汪教授告诉我：她很早起来，坐在沙发上候到来，听说您要来，精神好多了。她还是紧紧握着我的手，细细看着我。新房子很宽畅，她的脸上露出笑容；汪教授还告诉我一个好消息，她的孙女上海交大毕业后应试研究生，被交大录取，今年还被评为上海市十佳大学生。她的一个心愿实现了。2008年政协领导得知情况后非常关心，丁金华副主席、管立人主任和张玉花副主任一起去华山医院看望她，我也陪同前往，这次她的病情更加严重，已经完全讲不出话了，她很艰难地用手指语言来表达，汪教授在一边为我们作解释，说她的脑子还是很清醒的，对我们的到来很感激。我走到病床边紧紧握住她的手，她有所反应，我感觉得到她想对我说什么，心里一阵酸疼。每到元旦、春节前，她总叫她丈夫写信问候或告知身体情况，去年底，汪教授来信告知，五年多来，他们一家五人元旦、春节都在沈院士病床前过的。儿子整天护理妈妈，早、中、晚做不同的营养液鼻饲。病情稳定，面色也红润。今年1月4日我又收到汪老师的信，告知沈院士1月2日晨3时离开人世，而且遵照院士遗愿，丧亊一切从简，不举行告别仪式。她们家里人已办好后亊。1月6日上海文汇报登出了醒目的讣告。我知道沈院士的为人，她对于名利以及物质生活一向淡泊无求，不喜欢麻烦别人，正是一位女科学家对待人生、亊业的态度。